【红龙扑克】娘亲有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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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三个亲舅舅。大舅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毕业于城固师范学校,曾任中学校长,直至退休在家颐养天年,浑身散发着儒雅、恬淡、睿智的气息;二舅生活在农村,但能说会道,识文断字,质朴中透着精明;幺舅既有老实憨厚、吃苦耐劳的品质,又有暴躁、奸滑、倔强执拗的脾性。

我与大舅、二舅仅有二三次短暂谋面。因幺舅曾在我家做过近二十年的农活,故我对他非常了解,印象最深。

娘亲有舅

我母亲的娘家住在镇巴县巴山崇山峻岭中的万家坪。佛坪到那里虽只有二百多公里路程,但在不通高铁和高速公路的二十世纪七十到九十年代,来去一趟靠坐汽车和步行,最少也得折腾四五天。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从未回娘家探过亲,并非她对亲人没感情,而是家务、农活缠身,加之上要照料老人,下要抚育五个未成年的儿女,实在脱不开身。尽管母亲从未常把对外爷外婆的思念挂在嘴上,但每当别人与她提起外爷外婆的事时,我从母亲那闪着泪光的眼神和哽咽的话语中,感受到她对外婆外爷无限思念之情。

每当年关杀猪时,母亲总爱凝视一口快要散架的椿木大扁缸,一边抚摸着掉落的铁丝箍,一边深情地说:“这口木缸是你外爷在看望我时做的,它的年龄与你差不多!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样?过几年把他接上来享享福,顺便再打一对木水桶。”孩提时的我听得一脸懵懂,我自幼从未见过外爷,想着他既然做得一手好木工手艺,定然长得与漫画中浓眉阔嘴高鼻梁大颧骨的鲁班样。

倘若遇久旱无雨,我家房后的瓜果蔬菜被干得蔫头耷脑时,母亲常让我帮她抬大粪桶浇菜,看着我那被扁担磨红的肩头,她宽慰地说:“再过几天,你幺舅来了,你就不用干这么脏重的活了!”

于是,我期盼幺舅快来。每天下午放学,刚迈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,幺舅来了没?母亲总是说:“还得几天。”

在深秋的一个周末的早晨,我刚起床,母亲说:“今天别乱跑,狗声一叫,你就去门下坡接你幺舅,记住把狗撵远点,小心咬伤了人!”我开心得像只兔子。

在斜阳的余晖漫过房顶,残阳即将隐没在西山的后背时,我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在翠竹掩映的小路上,便奔向门下坡。他们都手提肩扛着包裹,但装束容貌却迥然不同。走在前面的男子生得厚唇、细眼、鼻梁微斜,头发凌乱蓬松,上身着一件宽大青蓝色的褂子,褂子的外面紧绷着一件短马夹,腰间宽大臃肿,而两头尖削,显得极不匀称;远看极像一棵剔过棕树叶,却还没割过棕片的棕榈树。后面男子穿戴整洁,模样周正。我思忖:幺舅一定不会长得乞丐模样吧。于是,我走近周正模样的男子,攥着他衣襟叫着:“幺舅舅,你来了!”那男子有些愕然,笑道:“我不是你幺舅。”又朝前方一撅嘴,“他才是你幺舅!”

然而,我却并未喊他一声幺舅,脸上骤然腾起一抹失望之色,先前的欢欣与期待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,瞬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。

母亲忙着为远道而来的娘家人张落着饭菜,我却躲在房间不肯出来。直到母亲叫我吃饭,我依然伫立在窗前把玩着一个早已废弃的玩具。

“你不是盼你幺舅来吗?”母亲满脸疑惑地说,“你怎么是门槛猴,怕见生人呢?快去给你幺舅、姨夫敬杯酒!”

我满腹狐疑地问母亲:“妈,他是我的亲舅舅吗?长得怎么一点也不像你?”“他当然是你的亲幺舅”母亲嫣然一笑。

我独坐在灶旁旮旯里吃着饭菜,偶尓,向餐桌上斜瞥一下,只见幺舅翕动着厚唇,结巴地说:“不…不…喝了。”

听母亲说,幺舅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年,长到快五岁才开始说话,先天口吃,吐字又含混不清,因此,他没上过一天学,斗大的字不识一个。但是,傻人有傻福,天公疼憨人。幺舅长得彪形体壮,天生一把好力气,造就了一副谋生的好身板。

幺舅来后确实给母亲减轻了家务、农活负担。肩挑背驮这些重活脏活他都揽下来。初来乍到,他干活十分卖力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。每到收工回家间隙,他总是在路旁或林间捡一些枯枝朽木挟在腋窝下顺带回家烧。挖地、薅草、犁田、打耙他都会;打猪草、剁猪草、喂猪他也干;做饭、炒菜、洗碗他也学……母亲煞是欢喜,隔三差五地把挂在屋梁上的腊肉用竹杆敲下一块焖在锅里犒劳他。他爱吃肉,无论是多么肥腴油腻的肉,别人也许是吃多了焖油烦腻,他却是把肥肉当饭吃,三四指宽的肥肉一口一片,就像吞樱桃;吃过一碗再盛一碗,只见他吃得满嘴流油,饱嗝连连,方可停箸放碗。他呼出得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腻味儿。母亲总是担心他吃坏了身体,却也不便在他接二连三地从锅中盛肉时阻止他吃肉。母亲又想,能吃能喝是一个人的口福,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能吃肉的人,担忧便消失了。

能吃就能干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家耕种水田、旱地、坡地约莫三四十亩,每年仅玉米就掰二百来回(一回就是一背篓),稻谷收两千多斤,二三百斤的肥猪杀两三头。这些功劳多半靠幺舅。

然而,每到秋冬,母亲仰望日渐空荡的屋梁,一天比一天忧愁:他舅这断了肉的日子,肉虫在他肚子里打旋旋,他能受得了吗?便把仅剩得几块肉视为珍馐,由先前的隔三五天煮顿肉变为二十余天才打回牙祭。在幺舅碗中油荤惨淡的那段时光,堆在脸上的怒气数日不散。一天清晨,从未见过睡懒觉的他躺在床上装病,日上三竿还不起床;即便是他在田间地头上工,农活亳无进展,多半时光躲避在树荫下纳凉休憩,或者是把大片的玉米地锄得草苗皆光。再也看不见他初来时那种怀抱柴火、喜出望外的神情。

母亲不再怜惜挂在屋梁上的那几块腊肉,索性几刀切下去一锅炖了。母亲说:他要吃就让他吃个够,吃得他见了肉就反胃,或许把他肚子里的肉虫焖死了,他好吃肉的瘾也就没有那么大了!然而,三块腊肉十多斤重,不到半个月被他一扫而光,但依然看不到他有丝毫见肉反胃的表情。

洋溢在幺舅脸上的笑容从未见过。几杯烧酒穿肠,他便轱辘着身体,挥舞着手掌,结结巴巴地对母亲说:“我…我哪也…不去了,这…辈子…就…在这,你…你们的…庄稼…我…全包了!”

1992年夏季,我高中毕业整日待在家中,我与幺舅朝夕相处了近两年。我亲眼领略了他吃肉喝酒的功夫。每天清晨一起床,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烧一锅旱烟,泡上一缸浓茶。他喝茶时缸子里是厚厚的茶叶,茶水苦若黄莲;吃旱叶子烟更是奇葩,他所需的叶子烟在他吞云吐雾地过程中,咂过几口后,还得扯过几声嗝才认为上等烟叶。喝酒多是不醉不休,逢年过节几乎都要喝倒在地上或床上睡上半天才满意。在他心情好的时候,吃肉、喝酒、抽烟、喝茶样样嗜好,轮番上阵。听母亲说,有一年夏季天旱,他夜里给稻田抽水,凌晨两点回家,竟然把一瓶兑过水的农药当成酒喝了一口,感觉味道不对,又瞬间吐出来,才幸好没酿成悲剧。
记得外婆过世的1993年秋天,我与幺舅去镇巴县奔丧,因信息闭塞、交通不便,我们到家后,只看到外婆家门口的野外一抔崭新的黄土。大舅特意让我与幺舅到外婆的坟前拜祭。我与幺舅跪在坟前烧过纸后,大舅捧过酒壶给幺舅,幺舅却自斟自饮起来,气得大舅把他狠狠斥责了一顿。幺舅却笑着说:“把酒倒在坟前多可惜,还不如喝在肚子里实在!”

奔完丧后,幺舅依然到我家干活。农活最忙时,他一个人忙不过来,家里有时还临时雇请三四个人。茶余饭后,幺舅和其他雇工猜宝、掰手腕,好不热闹。幺舅最拿手的是掰手腕,雇工们纷纷在“天生神力”的他面前败下阵来。他们掰手腕把三四条长凳都弄散了架。每当来了客人长凳不够用时,母亲就冲着幺舅数落一番,他却一脸无所谓。

我与幺舅基本没有共同语言,我有时还忒讨厌他。他爱拉着我捏过锄把生起水泡的手掌,露出鄙夷的神色,嗤笑我是个百无用处的书生。他更看不惯我待在家中坐享其成,无论干什么农活,都要把我攀扯到一路。炎热夏季,我裸露的肩头时常有两道被背篓绊勒过的血色烙印,他对我没生过恻隐之心,只是幸灾乐祸。

幺舅在农忙与同村乡亲“换活路”(农村插秧、薅草、掰苞谷等农活相互帮忙行为)也要挑张家饭菜好坏、李家酒肉充乏,对饮食不好的户他是百般不乐意去。每年腊月底,父亲、母亲都要给幺舅清算工钱,这时,目不识丁的幺舅却对自己哪天下雨休息、哪天喝醉酒睡觉耽搁了、哪天干了啥活都有一本明白账,休想叫人浑他一天的工钱。

他很少把钱寄给父母,多是由我父亲代他存入信用社,以备养老。他花钱买台收录机,但多是别人淘汰的半新旧机子,总爱在人多的晚上拿出收录机,放在大腿上,围在火炉边,一直用手拨弄着机子按钮,从这个台调到那个台,吱吱哇哇搞几个小时,旁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放了些啥。这时,父亲、母亲总爱说他几句,即使说得再严厉,他依然我行我素。他购买了《济公》《纤夫的爱》等一些当时流行磁带,在往田间坡头的路上,抑或是过年亲人聚集的时候,他总爱用公鸭般的嗓子,断续、结巴地吼上一两句:“鞋儿——破,帽儿——破,身上的——袈——裟破……”“妹——妹坐——坐——船头,哥——哥——岸上——走……”逗得男女老少哈哈大笑。

自古男人难过女人关。幺舅也不例外地遭遇一次桃花劫。大约1994年秋季的一天,一个常在社会闯荡的熟人领来一位中年女子,说是给幺舅介绍对象。女子模样还算过得去,口齿清楚,说话得体,但心思颇重。母亲和幺舅见了都乐意,很想把这桩婚事促成,杀鸡摆酒款待介绍人和那女子几天。把钱看得比命重的幺舅还破天荒地给介绍人和女子一些钱。翌日,幺舅和介绍人、那女子一起到石泉县城,在给女子买了套衣服后,一转眼,介绍人和那女子都不见踪影。幺舅回家后失魂落魄,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。母亲就嘱咐大哥和我到毗邻的石泉、宁陕等县城搜寻介绍人和那女子,终是杳无音讯,落得幺舅损失一年多工钱。后来,母亲细想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介绍人和那女子设下的“放鸽子”骗局。

几周后,幺舅就从失意、颓废中走出来了,像往常一样该吃的吃、该喝的喝,干活、睡觉一切都恢复了原样。也许,智商比常人差一截的他,反而比我们大多数“正常人”更容易懂得“钱是人身上的垢痂,身不带来,死不带去,只有保重身体,活好当下才更有意义”的道理。

清代诗人崔岱齐说:“鸟近黄昏皆绕树,人当岁暮定思乡”。但是,日渐步入老年的幺舅从不念叨家乡的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,也不怀念故去的双亲,更不思念哥嫂、侄女等亲人。他已在佛坪生活了近二十年,或许已经把这里看作自己的故乡;或许,在他心里,早已把自己后半生交付给这片沃土、这杆亲人。

然而,幺舅还是没在我家度过余生。

2014年冬季,幺舅背着行囊告别了我的父母,踏上了回镇巴老家的路。父亲算清了他在我家做工的钱,给足了他路上的盘缠,又嘱托我送他。我从幺舅手中接过包裹,宽大的袋子里,装的都是一些他视作“宝贝”的旧衣物。他将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,脸上却没有丝毫兴奋。他那忧郁的眼睛,厚实的嘴唇,额头间刀刻似的皱纹,都堆集在他的古铜色的脸膛上,俨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。我与他行走在乡间小道上,彼此缄默无语。我望着他沧桑的背影,蹒跚的脚步,斜挎在肩上的编织袋,心想,他就是一位生活在社会最低层、沉浮在繁华中,于生活的罅隙里饱尝艰辛谋生存的普通农民。一顿好肉、一壶好酒、一杯好茶、一锅好烟也许就是他追求的至品生活、人生理想。犹如母鸡追求的不过是一把糠,或是一颗小米。“鸿鹄之志”对他而言是多么的渺茫与望尘莫及!我不禁一颤,瞬间涌起一丝悲悯,想打破这凝固的气氛,便言不由衷地与他攀谈起来。

“幺舅,你回家后还上来吗?”我说,“那还有几块腊肉留着等你来才吃呢!”

“我…我不来了!你爸…爸…就是怕我吃肉…才撵我走的!”他梗着脖子嚎叫着。

“幺舅,你误会了,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我欲言又止,心想,给他也解释不清。

其实,执意要幺舅回老家是大舅一直的心愿。

陆游在《寓叹》中写道:“云闲忘出岫,叶落喜归根。”叶落归根、人老还乡这也许是中国众多读书人的情结。

幺舅无儿无女,常年漂泊异乡,年龄大了实在令大舅放不下心。大舅还特意在当地政府为幺舅落实了五保供养政策,等他回来颐养天年。

我的父亲常对母亲说种庄稼不划算,一年辛辛苦苦,打的玉米,挖的土豆、红薯全让几头猪吃得精光,杀猪的肉又全让人一扫而空,每年还得赔上大把的籽种化肥钱和雇工钱;用这些钱买粮生活一样,人还轻松自在。我们兄弟姐妹均有自己的事,无暇顾及农活。父亲坚决不买籽种,自此,就基本停种了庄稼。庄稼不种了,年猪就断了炊,再也没有那悬满屋梁的腊肉了。在幺舅看来那是父亲捣的鬼,因此,怨恨上了父亲。

我们走完崎岖的山路,又踩着跳石,卷起裤腿,趟过小河,便在公路边小憩候车。一声汽笛清鸣,幺舅佝偻着背走进车中,即使在汽车启动的一刹那,他僵硬的脸上始终没说一句道别的话。

幺舅与我相别八年了,现在他已近古稀之年。逢年过节,母亲望着满盘没动过筷子的肉,忧郁地说:“若是你幺舅在这,这些肉就不会剩下了。”然而,我对他的思念倒不是很多。偶尓,有亲朋好友说,有时我瞬间盈笑的神态,像极了我幺舅。我恍然觉得,他与我血脉相连,即便是在我的基因中与他仅有千分之一的相近,哪怕他再平凡、微贱,那也是我的亲幺舅。
幺舅,您现在一切安好?但愿您能像往常一样,大块吃肉,大口喝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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